2013年11月10日 星期日

阿嬤的收音機 <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

 
 
 
(文摘自102.11.10 自由時報/陳少翔)
 
 
 
我把阿嬤的收音機藏起來了
 
 
 
那是個老舊不堪的黑色收音機
一次燠熱的夏天,圖書館讀不下書,便在家準備考研究所,努力與一堆厚書奮戰
 
 
 
狹小房子裡,除天花板嘎嘎旋轉
的吊扇,就是令人惱煩的嗶嗶啵啵聲音,阿嬤的收音機
 
 
 
不知道為什麼,阿嬤很愛聽收音機
連同明明在睡覺也是,悄悄關掉收音機,她就會突然醒來,總要開著才睡得著
 
 
 
老病交纏,痛得哀叫時,開得大聲好像對她身體好
她老到隨時都會走的
 
 
 
老邁的她,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很老
灰白而鬈曲頭髮底下,她眼瞳過於灰濁以至不曾放光
過敞的棉衫裡,她的手及腿,像被狠狠抽收得皺痕滿布,嶙峋骨瘦的樣子
比阿公還老
 
 
 
媽說,以前收音機會放阿公替日本人打仗的消息
仗打完,他後來變成一框黑白照片了,及一張泛黃的證紙,大框照及證紙照的人
都是油頭黑髮的中年男性
我曾偷偷看過證紙,那腥澀紙味,感覺很老
 
 
 
老人的身上好像總沾染了什麼似的
身子總是浮著一層透薄的膜,是灰濛濛的,耳頭垂垂的
 
 
 
幾年以來,她更老了,常常躺在充滿霉味的臥房
扭開收音機,嘰嘰喳喳的訊號接收聲,忽而轉為窸窸窣窣,賣藥商人綿綿絮語
抑或政論談話的滔滔不絕
 
 
 
和她的哀嚎聲混雜在一團
像原生盆栽那樣外頭長滿各樣枝葉,土壤底下卻是根柢糾纏成結
 
 
 
聲音像是恣意生長的植物
如彎鉤的枝藤爬滿了整間臥房,攀爬著,嘶嘶地發出聲音
龐雜的枝蔓包覆著阿嬤,那個薄膜身體的她
好像順著收音機的雜訊,如儀式的,通往至某個時空,她常失神地一動也不動躺著
 
 
 
我常多心,怕她聽到死去
拍她肩膀或關掉收音機,她就復活,然後便「哎呀,創啥啦」就醒來,很常被她嚇到
她應該也常被我嚇到吧(老人犯睏也有可能)
 
 
 
不知為何,我直覺地想:收音機就是她通往死亡的進行曲
為了不要讓她被帶到陰曹地府
我得讓收音機徹底消失,在浸潤書堆的夏天,我偷偷溜進她房間,把收音機藏起來
 
 
 
那嗶嗶啵啵的收音機不見後,她顯得坐立難安
在涼椅在臥房,翻來覆去,不睡時,看著阿公的照片,兩眼發白地盯著
有時歎息,有時流淚
 
 
 
或者是在客廳,提起電話機話筒,不撥號,聽著話筒的嗡嗡聲,聽得出神了
她是不是在等什麼呢?那些聲音?還是什麼?
 
 
 
然而,失去收音機的她
彷彿更老、更老了,好不忍心,便偷偷將收音機放回她房間
 
 
 
某天阿嬤在臥房,日常地扭轉收音機
嘰嘰喳喳的訊號聲,忽而窸窸窣窣,有男聲幽幽地說,她笑著像等到什麼的便死了
儀式般,聲音引導她穿過生命中的滂沱大雨
 
 
 
媽說,阿嬤不是病死的
 
 
 
評審意見/聲音的牽引-張瑞芬
 
 
 
本文用虛實交織的筆法
以旁觀者的角度窺看老病臥床的阿嬤及其生活
一只老舊的收音機,彷彿是通往死亡的祕密甬道,用聲音與記憶牽引阿嬤到另一國度
醒睡之間,又如冥界與陽間,過去與未來的交界
光影迷離,指涉幽微,相當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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